忽培元:不要再烧纸了,种树吧——己亥清明思亲录
忽培元 义耕堂主人
“不要再烧纸了,种树吧!”早晨睁开眼睛,耳边仍然响着这个声音。很熟悉,很亲切,又很急迫的话语,是父亲的声音,一遍又一遍地萦绕儿子耳际。随即又像是敲击悠远的洪钟,声波一层层扩展,传得很远很远,以至整个的天空都在回响……
昨晚睡梦之中,又见到了父亲。像每次一样,老人家很安祥地躺在那里,面带微笑。
“不要再烧纸了,栽树吧!”说这句话的时候,老人家突然眉头皱起来,显出很痛苦的样子。那很少见到的痛苦神情,就像是他老人家已经得知了,四川凉山木里可恶的山火瞬间吞噬了三十位年轻的生命。
“不要再烧纸了,种树吧!”父亲的声音透着嘶哑,充满焦虑和不安。以往老人家并不是这样呀。自从那年夏天过世后,每次托梦总是和风细雨,轻慢地吹拂,即使偶然批评人,也不会生气,这和生前那个性情急而暴的父亲判若两人,令你想到,躺下了的人,才算真正活明白了,放下去了。
“不要再烧纸了,种树吧!”一生从事水利建设,心系黄土高原水土保持工作的父亲躺下去了,竟然还是三句话不离本行。父亲是为生态建设而生,他是陕北延安水利水保建设的先行者,填补了各县水利工程空白的人,几乎每个县的第一条农业灌溉水渠,都出自父亲牵头测设施工。可以说,他是用一生的时间和精力,把“论文”写在了黄土大地上。像许多工程技术人员,没有一本专著的专家呀,却真正是“著作等身”。
小时候不懂事,最反感邻居家的孩子喊自己父亲的名字。那是骂架时的底线,一听到谁喊自己父亲的名字,战争就立即爆发。这就好比台独分子叫嚣要台独一样,那是忍无可忍的国家底线!
忽聚田,今天来看父亲的名字其实很有意思,寄托着祖父和忽家几代人的梦想。聚田,祖母总是喊一个田字。这是真正农民的梦想。把田地聚拢到自家的名下,这就是庄稼人最大的梦想。并不像帝王将相,胸怀天下,满脑子想着兼并天下、治理天下什么的。读了大学的父亲,理想显然比祖父要高远。因此父亲为我起名培元,意为培养国家的元气。五十年代,新中国刚刚建立,经过几十年的战争再加上抗美援朝,国家实可谓元气大伤,“培养国之元气”自然是当务之急。父亲能给我起这么好的名字,我至今感激不尽,无形的鞭策,丝毫不敢怠懈。
父亲用自己一生的奋斗,圆着自己的美梦,几十年如一日同几代水利水保人一道,在干旱的黄土高原上绘制出一幅美好水利水保实景图。在人们眼里,水利水保队长忽聚田一生抗击干旱,为民保水引流灌溉,直到倒在一池清水之中。令祖父失望又自豪的是,父亲没成为聚田的地主,反成了引水的公仆。曾被誉为当地水利战线焦裕禄式的干部。可谓因水而来为水而去,父辈一生无憾,可谓寿终正寝。
十五年前,父亲在水中沐浴时入水而息。在公共浴池里,当人们发现他时,他单独一人平静地淹伏水中,像一棵大树悄然倒下去了。他像一位普通的父亲,前来送他的人,多是儿女们的同事和友人,并没几人记得他的功业。他所修水利灌区的人们的后代,已经不感到地能浇水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。地本来就是应当浇水的呀,就像人肚子饿了就应当要吃饭一样顺理成章,天经地义。至于当年修水利的人们,更是不值一提。父亲原先一心想着叶落归根,回到老家渭北平原上的出生地大荔,是我说服父亲留在了陕北。随后人们扶他上山,老人家安卧福地,被埋在一个看得见他设计施工的一处大型水利工程的高山坡上。延安人都知道,那座山叫柳林山,就是诗人贺敬之《回延安》中写到的柳林圃西侧的那座高山。初到延安的人,一下了火车就能望得见的那片浓绿。因为我们每年坚持在父亲的墓地周围荒地上载树,如今已是一片葱绿。有松柏,有家槐,还有香椿和红枫、火炬树。每到秋季树叶金黄枫叶火红,那小小的坟冢被掩隐在五彩的林中,感到父亲的生态梦已经实现,他老人家安卧其中,会格外喜悦。过去人们上坟扫墓烧香化纸,总以为是过世者的需求,其实完全是生者主观误判。父亲搞了一辈子水利和水土保持,最希望看到的就是这满眼的绿色呀,难怪梦里相逢,他老人家会大声疾呼:“不要再烧纸了,栽树吧!”
我坚信,这应该是父亲的心声无疑。
2019.0405
|